致我亲爱的奶奶
2016年5月26日。截止至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我的奶奶李老太太已经过世近8年了。昨晚做梦又梦见了她,她穿着旧时的裹腿黑色棉裤,对襟的同色棉袄,坐在家里的土炕上开心的对我笑,她张着嘴对我说着什么,但是我听不见,可能我已经快要忘记她的声音了。一晚上做了好多梦,乱七八糟的,早上醒来,只记得这一个。所以,此时此刻,我很想她。李老太太,你在那边,过的好吗?
我的奶奶,李老太太是个农妇,彻彻底底的农妇。一个农妇的一生能有什么可写的呢,那么普通又平凡的一生,就像每天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晒太阳一样。可是我怀念那样普通平凡的她。
她出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,2008年过世,享年79岁,在我们那里也算高寿。她的前半生我没有参与,只听家里的老人们说起过。在那个动荡的年代,我爷爷家里被评为贫农,爱国爱党政治背景好,可是只有嫁过去的她知道再干净的背景,也摆脱不了贫困这个事实。她一生有9个孩子,3女6子。老二是个男孩,刚一出生就夭折了,那么贫穷的年代,连痛苦都来不及又面临着老三的到来。我的父亲排行老七,我前面还有三个姑姑,三个大爷。听我大娘说,她嫁过来的时候,我最小的叔叔还在穿开裆裤。那个时候家里又穷,连吃颗鸡蛋都是奢侈。我爷爷又没的早,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他。可是她就这样靠着一双勤劳的手,独自拉扯起来8个子女。她年轻的时候过的那是真的很苦吧。
我的母亲是地主的外孙女,在我们整个镇上,是唯一一家有自行车的,老式的二八自行车,绝对的稀罕物。虽然后来因为某些原因,家道没落,但是并不影响我母亲面对她婆家的贫困的震惊。母亲说,奶奶的8个子女都嫁娶后,分家的时候我家只分到了两个青瓷碗,家里唯一的骡子留给奶奶养老用,这就是全部的家产了。可是再贫困的家庭,对子女的爱都是一样的。
我在1990出生,当时奶奶已经60岁了,在我之前她已经帮子女们抚养了4个孙子孙女,对每一个孙子孙女都疼的像是心头肉。我小的时候的事,现在都记得不太清了,只记得那个时候奶奶还不需要拐杖,虽然裹着小脚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,干起活来比任何人都灵活。农村妇女的大嗓门一吼,每个孩子都乖乖的听话。
大概能记得的是我上小学以后吧。奶奶跟大爷大娘一起过,住在家里祖祖辈辈的老宅里。土坯的青瓦房,北方的大土炕连着窗户,太阳照进来特别慵懒,老旧的白炽灯上挂着蜘蛛网,顶棚上的燕子窝里每年春天会有小燕子孵出来,院子里的老狗趴在窗子底下哼哼唧唧的叫,窗子外头的老玫瑰树,春天开花的时候,满屋子都是香气。现在想起来这些都觉得心里暖洋洋的,现在这样的景儿已经见不到了。
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炉子,更没见过暖气。冬天取暖全部靠炕上的一个小火盆。冬天没有农忙,她每天穿着旧时的黑色棉裤棉袄坐在土炕上围着火盆取暖。我那时最喜欢坐在她旁边摆弄那个小火盆。火盆里烧红的碳噼啪的响,往里面扔上几个土豆,红薯,苹果山楂什么的,一会的功夫就能闻见香味。我拿着铁筷子不停的把炭火翻到最合适的位置,留着口水等着美味出炉,她就坐在旁边自己嘀咕着缠那条长长的裹腿布,好像那条布子怎么缠都缠的不顺心,非要缠的整整齐齐的才行。
我十几岁的时候,那些哥哥姐姐们已经很少来缠着奶奶,只有我和我弟弟每天来。弟弟嘴甜,"奶奶奶奶,我将来要去挣好多好多钱,开着大飞机拉着你出去玩,去外国。咱们吃好多好吃的!"她被哄的嘿嘿直乐,摸着弟弟的头满眼的欣慰。可是日子久了,去的次数多了,我大娘的脸色便不太好,白眼看多了,奶奶便开始小心翼翼些,给我们塞零嘴也偷偷的。母亲也嘱咐我们去了尽量不要吃奶奶的东西,省的给她留下话柄。那时都是小孩子,不懂这些,后来慢慢大了,便了解了。
忘记是从哪一年开始的,她的牙齿开始掉,背开始驼,耳朵开始背了,走路开始需要拄拐杖,也开始越来越喜欢和我们这些孙子孙女们在一起。我上高中的时候,生活已经开始富裕起来,我家开了一个小商店,卖一些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,日子过的还不错。她爱吃甜食,母亲会经常的给她带些糖果雪糕什么的。大娘家的大哥娶了媳妇,新媳妇不喜她,她在大娘家过的并不顺心,每天便去我家找我母亲唠嗑,唠一些家长里短,唠一唠心里的不痛快,每每坐在我家的沙发上能坐一上午。母亲很少插话,只静静的听她说。都说人老了爱絮叨,可是她不这样絮叨,心里头装的一辈子的事那么多,怎么能不说一说呢。
我高中的学校在外地,需要住校,每个月只有月底的两天时间可以回家。每个月父母给的生活费都会剩下一些,因为是比较繁华的镇子,可以买到一些我那里买不到的东西,我便回家的时候每次给她买些小零食。她爱吃甜味的饼干,尤其爱吃好吃点,我便每次多买一些。
早上8点钟的大巴,一个小时就到家,每次到家都能看见她坐在我家的沙发里等我。虽然她从来未说过,但是我知道她是在等我。有几次我回去的提前一天,母亲告诉我,"你奶奶昨天还念叨你是不是该回来了,结果今天就回来了。这次回来的早了一天,去她那看看她吧。"我便带好我买的东西去她家看她。她拿过那些吃的,总是会第一时间打开又塞回给我,让我吃。她就那样看着,好像我吃起来她只是看着都觉得香甜无比。
她的牙齿不好,全部换成了假牙,吃东西的时候小口小口的,一块饼干要掰成好几块才吃得完。假牙需要打理,她每天早上把假牙拿下来刷一刷,可是她就是那样节俭,一根牙刷用好久,上面的毛全部都卷曲变了形也不舍得换掉。每次我都会偷偷的给她换上一根新的,看着那根旧的便觉得无比的辛酸。她应该不缺钱的,这几个儿子女儿都会偷偷的塞钱给她,可是她还是过的紧巴巴的,一张50的票子能在衣兜里装上好长时间。她不识字,人民币刚刚开始换新的时候,她不识得哪张是多少,她只记得以前的旧样式。我便拿着钱一张一张的教给她看。当她知道那张蓝色的票子是50元的大金额的时候,便揣在衣兜里不舍得花掉。就那样一直揣到有一天被小偷割破了衣服后,才意识到不能再藏着了。她终于花掉了那50元,却买了一堆水果,送来给我和弟弟吃。她从来不说她有多爱我们,多疼我们,但是我们都知道,这个老人对我们有多重要。
人上了岁数,有些变数总是要面对的。在我高二那年,她病倒了,肝脏的毛病,早期不知道,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晚期了。农村人较无知,好多人知道了是肝病,潜意识里就觉得会传染,都离她远远的。大娘连吃饭用的碗都是和她分开的。母亲也曾嘱咐我们不要再吃她给的东西。可是我和弟弟知道,她的病并不传染,一如既往的和她亲近。大哥家的孩子是个小男孩,不喊太奶奶,每天死老婆子死老婆子的叫,我们听了都生气,何况是她呢?得多心酸?
她这一病就是半年,每天在炕上或躺或坐,半年的时间没有出过屋子,几个姑姑回来照顾她。外头的树叶长了又落。那时候她虽然病了,但是意识是清醒的,她看着放假回来的我和弟弟开心的笑,把桌子上堆着的饼干水果塞给我们吃。那时候别人都不敢吃她给的食物,她自己又吃不了多少,所以好多东西吃不完放的发了霉,她不舍得扔,当宝贝似的放着。我趁她睡着,偷偷的扔掉换些新的。过年的时候为了给她冲一冲病,几个女儿出钱给她做了一身红棉袄,穿在身上,特喜庆,她喜欢的紧,穿上坐在炕上看着来拜年的人嘿嘿的笑,还掏出为数不多的积蓄给小孩子塞压岁钱。这是她过的最后一个清醒的年。2007年,新年,她精气神还不错,人们都祝福她,说吉利话,老太太明年肯定身体就好了,母慈子孝的!家有一老,如有一宝啊!
日子流水似的过,她略凄凉的晚年,后来的一年,在和病魔做斗争。高二放暑假,我无所事事的在家里看电视,湖南台照常放着闹腾的还珠格格,小燕子把皇宫搅的鸡飞狗跳。中午的太阳把园子里的菜都晒的蔫蔫儿的。她就拄着那跟老拐杖出现在了我家的大门口。弟弟先看见了她,震惊的拍了我一下,"姐,你看那是不是奶奶啊?"我猛的抬头。她正站在门槛外面喊我们。门槛有些高,她没有力气迈进来,喊的声音太小,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,一只手里还拎着一大包东西,一只手拿着拐杖提着没系好的裤袋。我和弟弟赶紧出去,拉着她的手把她搀进来,她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了。小的时候她总爱牵着我的手,带着我去串门子,可是大了以后,她不再牵我,我也不再拉起她的手。在搀着她的时候,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她的手上已满是老年斑,常年卧病导致身体干枯,连带着手指都瘦弱的没有一丝力气,掌心的老茧厚厚的一层,那是她一辈子劳苦的见证,但是就是这样一双手,还是和我小时候握过的一样温暖。
进了屋子,她刚刚坐下就开始颤着手翻她拎着的那个包,里面原来是她桌子上的那些零食。好些已经发霉风干,她宝贝似的包好了拎来给我们。"这些吃的给你们,我偷偷的拿出来的,你大娘不知道,你们快吃。"我和弟弟不知道该说什么,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太太,突然病情好转,半年以来第一次能够有力气出门,想着的第一件事却是来给我们送吃的,那一刻眼泪喷涌而出。为了掩饰,我蹲下去给她系腰带,她手抖的厉害,连腰带都系不上。后来的一段日子,她开始能够慢慢的走路,但是距离也只限在屋子到大门口,她每天笑眯眯坐在大门口的门墩上,看着路上的人来人往,小孩子打闹,有人路过会跟她打招呼,她也笑呵呵的回应。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,就那样一坐就是一整天。我上高三后,开始课业繁忙,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,两个月回去一次,每次回去都看见她在那里坐着,我走过去,她会高兴的说"回来啦?我估摸着你该回来了。"那时候想,她就这样永远的晒着太阳坐在那里等我们回来,也很好了,至少她还在。
再后来,突然有一天她旧病复发,彻底卧床不起。意识也开始渐渐的模糊不清。那时候大娘家的姐姐正怀孕,怀孕的人脾气不好,对她发了火,说了重话,她一气之下凭着一股意气跑到后山我爷爷的坟前哭诉,可是体力不支,倒在了半路上,从此她再也没能起来。自此,她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少,很多时候认不出谁是谁。大夫来看了好多次,用了各种药,还是回天乏术,家里早早的备下了后事。我高考结束,在等待成绩公布的那段时间里,每天去她那里陪陪她,几个姑姑把她扶起来,问她这是谁,她已经完全认不出我,说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胡话,昏昏沉沉的又睡着了。她因为长期的在一个方向躺着,一条胳膊已经水肿不能动弹,一侧的身体也结了褥疮,厚厚的一层血痂,看的人触目惊心。我好多时候甚至不愿意面对她这样的痛苦,更不愿意面对大爷大娘一家人。后来的一个月,她的子子孙孙在外地的都回来了,每天屋子里好多人,每个人脸上从刚开始的悲痛,到后来的麻木,到后来的谈笑风生,让我看透人性。每天屋子里这样多的人,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吵,以前她倒是很喜欢热闹。我的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,我到她那里跟她分享我的喜悦。每一科的成绩,已经报考成功的一本大学,念念叨叨的说了好多。虽然她听不清,但是我知道她应该是听得懂的,因为她又嘿嘿的笑了。
2008年的7月17日凌晨3点,她彻底的闭上了眼睛,离开了我。我是未出嫁的女孩,不能留在她在的那间屋子,我在隔壁的屋子里听见瞬间爆发出的哭声,泪流满面。旁边的姐姐看着躺在床上睡的香甜的刚刚满月的孩子,哭着说了好多声对不起,自此,我原谅了她。
根据我家里的习俗,停灵3天,子孙守灵。她的照片和爷爷的摆放在一起,她在照片里笑的那样鲜活慈祥,像是从未离开我们。老天爷像是也知道我们的悲伤,下了整整3天的雨,第4天她出殡的时候,雨过天晴。女孩不能跟着去,她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彻底从我的生命里离开。2008年7月20日,这一天,我送走了她,这一天,我高考的报考志愿通知书邮寄到了我手里,看着那一纸通知,我轻轻的说"奶奶你看,我考上啦!"
李老太太,夫家姓刘,贫农出身,一生平凡。她不识字,未曾念过书,但是用天性里的善良勤恳,演绎了一个伟大的母亲和奶奶。时隔这么多年,在一个周四的上午,我怀念我可爱的李老太太。我想,她在那边一定过的很好吧,一定是像她平日里那样每天开心的嘿嘿直笑!宝贝着我们给她的那些好吃的!
无论你在哪里,你过的开心,那就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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